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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二十二日在國際機場、市區一座地鐵站接連發生爆炸,其中機場爆炸疑為自殺攻擊,激進組織I/S已宣稱犯案。根據比國官方說法,爆炸已造成至少三十四人死亡、逾兩百人受傷......』


    音樂悠悠的晃蕩著,是小提琴哀然悲戚的樂聲。有著大把鬍子的老闆似乎意外的和柴可夫斯基----那個百年前的俄國音樂家相當契合,誰都無法說服他換換這悲愴的音樂品味。
    用完好的手指勾著瓷杯啜著義式咖啡苦澀的酸味,蓓利琪在音符拔高到極致時下意識按在右手臂的傷處。
    傷處纏上一層繃帶,白花花的布料緊緊覆在手臂上,堪堪遮掩其下醜陋扭曲的傷痕。
    潰爛的傷口滲出絲絲血跡,毛細作用使得大片繃帶上開出一朵朵猶帶腥味的血色西洋杜鵑。
    長時間的痛覺早已欺瞞了大腦的警戒機制,只剩陣陣的刺痛從脊髓的尾端爬滿全身,直至蝕進骨子裡,主導每一種感官的運作。
    似乎重創的記憶就在不久之前。意識遠去,她感覺到痛,無止境的痛。好像靈魂從身體被硬生生的剝開,像一隻破蛹的蝴蝶,扭動著身體掙扎著想鑽出蛹上細細的孔。
    可惜的是,她是一隻瀕死的蝶。
    見不到鬱金香的優雅;和氣流滑過薄翅的輕柔無緣。
    注定要死在蛹的禁錮裡。
    蓓利琪收緊了指節,把那一瞬間的恐懼和此刻的顫抖全數壓入清早的第一杯咖啡。
    思考的恐懼,她寧願放空著,機械式的往咖啡裡扔著糖。
    方糖在黑水中化開,稜角融解成一窪甜膩的謊言,沉溺在杯底,藏起原始的苦味。
    她又嘗了一口,難喝極了。
   老闆放在吧檯上的老舊收音機發出訊號不良的沙沙聲,片片段段的播報新增的死亡人數。
    電臺主播夾帶斷訊時的雜音在柴可夫斯基的拍點間跳針似的重複,被正刷杯子的大鬍子老闆一把拍下關機鍵。
    小提琴繼續淒涼地描繪人生的悲劇。
    蓓利琪用指尖沾了些杯裡的液體,在玻璃桌面上一筆一劃勾勒出從收音機裡聽來的數字。

    濃棕的液體隨著桌面的傾斜角劃出縷縷淚痕,不知是為誰而哭的。

    他遲到了。蓓利琪心想。

    熱黑咖啡漸漸涼了,被藏匿的苦味再次浮濫在空氣中,一絲一絲以嗅覺式的暴力灌進鼻翼。

    無端地,蓓利琪想念起大麻煙嗆鼻的味道。

    又或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午後,尼德蘭骨節分明的指間,一只石楠木煙斗,燃燒的煙草在煙斗內蜷曲成一種卑微的姿勢,安靜的吐著煙霧。
     灰白色的煙幕,有著燒稻草的味兒。若是平常,蓓利琪一定會不由分說的搶走尼德蘭手裡的煙。

    但有些時候,譬如1830年她獨立的那一天;又或者,1945年底來得太早的冬天。

    大麻的味道慢慢包裹住她寒風裡凍得麻木的嗅覺,煙絲鑽進呼吸道中,給了大腦虛假的快樂。蓓莉琪忍不住伸手驅趕植物燃燒的異味,她知道這個快樂只是個幌子。
    但至少它很坦白,坦白的快樂,比起他們痛苦的複雜,簡單易得的快樂誰不愛?

    菸捲總是燒得很慢,就像此時她的等待一樣,溫吞的叫人焦躁。
    或許,蓓莉琪猜想,他就是在某個地方,點燃了一根煙捲,靜靜地消磨,直到約定的時間過了。
    
    所以當帶著菸草味的男人從邊界線的那端跨越時,她沒有發問。

    「我遲到了。」尼德蘭略顯急躁的拉開和她面對的椅子,飄移的目光在蓓利琪的傷臂逗留了會,最終停在她瓷偶般的面容。
    「沒關係,我等得不久。」蓓利琪應道。
    她說謊,卻神色自若,像是一隻只蝴蝶標本,美麗而毫無生氣的令人生寒。
    「你不該這樣亂跑,醫師叮囑過你需要好好靜養。」尼德蘭招來服務生,點了杯和她一樣的黑咖啡。

     蓓利琪微笑著沒有打岔。但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尼德蘭喝咖啡從來都是加鮮奶的。

     顯然他們同樣心不在焉。

    「我沒有跑遠,這裡還是比/利/時呢!」蓓利琪指著磚塊地面上了白漆的邊界線,打趣的笑了笑。
    「蓓利,我沒有在開玩笑。」她的大哥蹙起眉頭,語調低沉起來,「你必須曉得,事情已經很嚴重。」
    「我知道,」蓓利琪打斷了他,「兩次爆炸,三十四人死亡,兩百多人受傷。每一個呼吸停止的瞬間,爆裂聲、尖銳的呼喊......這些我可比你清楚多了!」
    她柔軟的金髮貼伏在臉頰上,浸過鬢角因疼痛而覆上的一層薄汗而顯得濕漉。

    「蓓利,你不太對勁......」

     蓓利琪將ㄧ綹濕髮攏到耳後,見尼德蘭欲言又止的模樣,她把傷臂往他的方向挪了挪。
    「如果你是問我的傷勢,」她將指尖按在血液漸漸乾涸而發黑的繃帶上,微微使力便又開出一朵新鮮的紅花,「放心,不會更糟了。」
    蓓利琪能聽見尼德蘭因她的行為而倒抽一口氣,她感覺到愉悅。痛苦也是種毒品,吸食殆盡的後果就是另一種病態的喜悅。
    她並未親自手刃任何人,但同樣的痛苦卻重播似的在她身上發生,扭曲她的神經直到發白的嘴唇再也溢不出一絲呻吟。蓓利琪對於這樣的小毛病很熟悉,在她所表徵的這塊土地上,每一樣細微的變化都會是一次針扎般細細的刺痛。日積月累的體驗,蓓利琪也忘了,或許幼年時期吧,她也曾掉著眼淚問她的哥哥為何是她要受這種罪。

    蓓利琪不記得尼德蘭是怎麼回答的,或許他根本沒給出答案。反正,戰爭早晚會讓她明白。

    然而,又是什麼時候?她開始有了一線希望,想像和平不只是童話故事裡幸福快樂的騙局,而是生而為人的基礎,不該被剝奪的權利。
    蓓利琪忘不了,1948年12月初溫和的冬夜裡,《世界人權宣言》簽署的消息傳來時,她衝上去抱住了尼德蘭,在他臉上親了好大一口,  捏了捏他通紅的臉頰,開懷的笑著。
    就像他們在好幾個世紀之前那樣,只是睽違了數百個年頭。
    
    曾幾何時,蓓利琪又再次看見了幼年時期,那一大片紅的紫的鬱金香花海。她不足三顆南瓜高的小小身子奔著跳著撲進大哥沾著泥土氣息的懷抱裡,後頭還跟著跌跌撞撞的小盧/森/堡。遠處炊煙冉冉的屋子有安東尼奧催促晚飯的呼喚。

    風悄悄的吹,拂過每一個綺麗的暮靄,帶來鬱金香纖柔的花莖輕輕搖擺。

    直至戰火燃起暴風雨的海上三桅船殘破的帆,和蹂躪過後散落一地的球莖。

    「蓓利......」尼德蘭抓住了她按在自己傷處的手,他靠得太近,近的足以把所有壓抑的擔憂全數送入她的眼底,「......你在哭。」
    蓓利琪起初是不信的,直到她低頭逃開尼德蘭的視線,撞進咖啡倒映的影子裡。
    倒影很快的便波動起來,一顆還有著熱度的淚滴又砸碎了上ㄧ次泛起的漣漪。
    「我在哭......」蓓利琪聽不清自己說的話,那個過分顫抖的聲音顯得太過遙遠,「我真的在哭......」

    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尼德蘭大力的把她攬進懷裡,任由蓓利琪悶在他的胸前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咖啡在他們的碰撞下翻倒,在他或她的大衣上留下深褐色的水漬,暈開它的疆土。註定將是難以抹滅的痕跡。就像他們扔不掉國家的外衣,同樣不能脫去歷史給他們的包袱。
    
    蓓利琪哭累了,低低啜泣著,連日的痛感已經消耗她大部分的精神,宣洩過後她疲憊不堪。
    尼德蘭接過侍者識趣地為他打包好的咖啡,抬手招了輛計程車,帶上他昏睡過去的妹妹鑽進了後座。

    國界邊郊低矮的平房成了窗外一閃而逝的灰色線條,磚頭路使得車身輕微的顛簸。
    尼德蘭脫下大衣給蓓利琪披上。窗外光影變化,在她蒼白的臉色上交替留下一幅斑駁的抽象畫。
    他一語不發,長年拿煙的手指輕而又輕的放在蓓利琪纖瘦的肩上。
    
    至少,時間是公平的。他想。
    手指滑下蓓利琪那隻無傷的臂膀,尼德蘭握緊了她的手,嵌入指縫的形狀直到肌膚相貼。

    一切所有,無論悲歡離合,終將消逝於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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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糜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